迟来的父爱

<紫罗兰>王润清 著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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现在部队征兵，在一般的情况下，首先是要求应征的青年必须

是未婚青年，其次，应征的青年必须要具备高中以上的文化水平。

可在解放的前期，我的父亲早已娶妻生子同时斗大的字认不了一升，

却随着四野军团南征北战打遍了大半个中国，一直打到海南，继而

又“雄赳赳，气昂昂”地跨过了鸭绿江，然后就带着三、四百元的

转业津贴费和十九枚解放纪念章、四枚朝鲜银质奖章、一枚湘西剿

匪的金质奖章完整无损的回到了爷爷、奶奶和母亲的身边。

我的父亲，恐怕是在我成婚以后才可以认为是我的父亲，或

者准确一点说我才是父亲的女儿。结婚以前，父亲一直认为我不是

他的孩子。这也难怪，父亲当兵走的时候还没有我。但事实上，我

应该是他的女儿，有父亲的“革命军人证明书”作证，那盖有比豆

腐块小不了多少的《中国人民解放军第四野战军》的大红印章的证

明书上的日期明明白白地写着：王凤成同志自愿参加中国人民解放

军——特发此军人证明书，司令员——林彪，政委——罗荣桓，政

治部主任——陶铸，一九四七年十一月二十七日。而我又是1948 年

7 月1 日（农历5 月25 日）出生的，爷爷奶奶叫我是“蒙生”。有

点常识的人一算便知，父亲走时，我已在娘胎肚里生活近两个多月

了。我怎么可能不是他的孩子？这真是一个天大的误会，假如我是

个男孩，父亲还会不会有这样的想法？因为我知道，父亲太重男轻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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女了。

父亲一走就是五、六年，这期间父亲生死未卜，音信皆无。

1952 年的春天，突然有信叫爷爷和奶奶去部队探亲，虽然只字没有

提到母亲，但可想而知，这五、六年来，母亲对父亲苦苦的思念超过了任何一个人，突然有了父亲的消息，母亲怎能坐得住？奶奶虽

说思儿心切，但家里又不能无人照管。于是，爷爷便带着母亲和我

立即登程上路，赶往安东（现在的丹东）去看望我那没见过面的父亲。

迟来的父爱

那一年我正好虚五岁，很多的事情，现在想起来依然历历在目。

我从小就晕车，一路吐得我一塌糊涂，到了丹东，我已无力走路，

爷爷抱着我迎着漫天的黄沙，一路打听，将近午夜时分我们才到了

营房。战士们传报：“王排的家属来了。”我们爷仨就在一个似乎是

办公室的屋子里等着父亲，可是，过了许久，我们等来的却是一个

连长，虽然我当时还小，但我看到连长和爷爷母亲寒暄之后，就把

爷爷叫到别处去说什么去了，于是，当天晚上我和母亲都没有见到

父亲，只有爷爷和父亲见了面。我看母亲在流泪。

后来，也是在我大一些的时候才知道，父亲当兵走后好像在部

队听一个后来去当兵的老乡说我的姐姐死后我母亲就走道了（改嫁

的意思）。父亲确信无疑。可现在改嫁多年的妻子怎么又回来了呢？

而且无形中又冒出个五岁的孩子来？这个事实，怎么能让父亲接受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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得了？当时连长接待我们的本意也是要摸清情况，因为父亲在参军

后也一直说家中除了父母之外就只有两个弟弟，并没有妻子儿女。

这怎么不让连长奇怪呢？据说，当天晚上连长为了确保我母女的安

全，把父亲的枪也给缴了。

爷爷得知经过后如释重负。爷爷为母亲的清白做了证，夸奖母

亲在家如何能干、孝顺，家里家外是把好手等等。那一次，亏了爷

爷去了，否则，事情的后果将不知是个什么样子？

第二天，父亲和母亲见了面，大家都相安无事。母亲是个闲不

住的人，忙着给父亲那一排的战士拆洗被褥，缝补衣袜，里里外外

的忙着，大人们总有更多的事去做。我却被一大群战士抱过来传过

去，好不开心。可是一看到父亲那钉子似的目光我就浑身打颤发冷，

在父亲的面前我完全丧失了一个五岁孩子的天性。

只记得有一次，一个叔叔撵得我满院子跑，我跑到了爸妈临时

住的屋里，顺势扑到父亲的怀里喊着：“爸爸快救我。”可这时父亲

一把推开我恶狠狠地说：“谁是你爸爸？别管我叫爸爸！”说完，站

起身就走。母亲说：“不叫爸爸，叫王八犊子？”我呆呆的看着父亲

离去的背影和母亲含在眼里的泪花，我傻了，心想：为什么爷爷和

母亲让我叫他爸爸，可父亲却死命的不愿我叫他爸爸？一时间，我

不知怎样做才好，我完全被此时的情景给震懵了，茫然中我又被那

位叔叔抱走了。这件事，在我小小年纪的心里蒙上了一层永远也挥

之不去的阴影。自那以后，我再也不敢去碰父亲一下，倒是自觉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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自觉的得了一种在父亲面前就两腿发软浑身发毛的毛病。

三年以后，父亲转业了。当时被安排到德惠县土产公司工作，

可父亲非得随着爷爷奶奶来到额穆（当时我的姑姑在此居住）安家

落户。他说：“我当兵七八年没能好好地孝敬父母，怎么能一回来就

让父母离开自己呢？”其实，那时爷爷的想法很简单，就是要离开

常年烧茅草的德惠，到额穆可以过着天天烧大木头的日子。可父亲

不管爷爷的理由是什么，楞是丢掉了工作，随着爷爷来到了额穆这

个山沟沟安了家落了户，并且用他全部的转业金买了土地。父亲当

时很自豪的说：“我过去虽然是农民，可没有自己的地种，现在我终

于有了自己的土地，我可以好好的当一回农民了。”父亲的农民一当

就是一辈子。

父亲目不识丁，他不但不觉得遗憾，而且还反对自己的子女学

习。当时的父亲是个什么心理我根本弄不明白。

每天晚上，我都要看看书、写写字、做做题，可家里的条件太差，

我只好在爷爷奶奶屋里的大酸菜缸盖上点着一盏煤油灯学习。可我

每当听到大门响，必须急忙吹灯收起课本，因为，那是父亲开会回

来了。一天，我大概做题太入神，父亲回来我竟没发觉，只听得父

亲又吼了起来：“整天点灯熬油看《藏经》！天天看，都念他妈的驴

马经了！”这时爷爷接茬说：“看点书怎么啦？孩子愿意学习你还管

她，烧的。以后这孩子能念到什么地步我就供她到什么地步。你管

什么，她爷爷还能挣呢。”父亲没话可说，我也悄悄的收拾睡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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是的，我之所以能从小学顺顺利利的念到高中，是爷爷辛辛苦苦

挑着挑卖菜供我读书的，没有爷爷恐怕没有我的今天。母亲也常

常提醒我说：“润清，你那点文化水是你爷爷用肩膀扛起来的。”

尽管父亲非常严厉，可我有爷爷、奶奶、母亲做我的靠山。倒

也活得悠哉悠哉。那时，我每天放学回家后从不再出大门一步，更

不能到处玩耍，我要在家帮母亲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，洗衣服、

收拾屋子、擦玻璃、打袼褙、纳鞋底、补袜子这些都是我拿手的好活。

星期礼拜，我就随爷爷下地，从春种到秋收，我一直都是爷爷的好

帮手。我要在父亲的面前表现得非常的能干和懂事，尽量不惹父亲

生气。就这样，我在父亲的严厉的管教下，在爷爷奶奶母亲的庇护

下一天天长大了。

随着我的知识面的不断拓展和对亲情血缘的一步步的加深认

识，我想，即使我是抱养的，我也要报孝父母对我二十二年的养育

之恩，这对我来说是责无旁贷的。我要真心实意的去孝敬父亲和母

亲，我要理解父亲的苦衷。因为我知道，血缘之情对于一个男人来

说是多么重要。

人都说：“打是亲，骂是爱，不打不骂是祸害。”其实，父亲并

不是时时处处都把我看成是眼中钉肉中刺，父亲在疼我的时候也是

真心真意的。有两件事我始终不能忘怀。

记得我十岁那年的冬天，父亲和一些社员到林业局去冬采（人

们把冬天的采伐称做冬采）。因为东北的农村一到冬天就开始猫冬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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（农民呆在家里过冬），父亲为了能在这期间挣一点钱，就去扛大木

头。扛木头是个体力活，一冬天下来，父亲累得又黑又瘦。所挣回

的一点点钱是父亲用全部的心血和汗水换来的。可是，就在这一年

的冬天，父亲肯花掉四、五元钱为我买了一双特别漂亮的球鞋，而

且弟弟妹妹都没有。父亲从他的军用挎包里掏出一双白边黑帆布的

球鞋递给我时我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，迟迟不敢去接这鞋。这

时，只听父亲说：“你上学，得有一双好鞋穿，快穿上试试大小。”

我接过父亲手里的球鞋，把它抱在怀里乐得直蹦高，我看父亲两眼

眯成一条线，父亲由衷的笑了。父亲的笑深深的印在了我的心里。

我14 岁那年，正是我国受三年自然灾害全国上下勒紧裤带还

债的时候。那时的家家户户都三根肠子闲着两根半，人人吃不饱饭。

还记得有一天我们五、六年级的同学给学校上山砍柴回来，母亲做

的是大黄米饭，不知是中午没吃饭还是就是个饿，我一口气就吃下

一中碗，可是到了晚上我的胃开始疼了起来，而且越来越厉害，把

我折腾得又喊又叫，家中又没有药。母亲就让我吃下一匙小苏打，

渐渐的好了一点儿。在我似睡非睡的时候，父亲开会回来进屋就问

母亲：“怎么样了？还疼吗？”母亲说：“刚睡下。”这时，父亲悄手

悄脚的走到我的头上俯下身来听我的喘气声。就听母亲说：“你不是

不稀罕她吗，装啥？”父亲说：“谁说我不稀罕她，小猫小狗养长了

还有感情呢！别说这么大个姑娘，再说了，这孩子又这么懂事。平

时对她严厉些，我也是为她好，打是亲骂是爱吗，棍头出孝子。”父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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母这一番对话使我禁不住热泪盈眶，泪水悄悄的尽情流淌，将疼痛

冲刷殆尽。

父亲，他是一个多么善良厚道的父亲，以往对父亲的一些偏见

已荡然无存。至此，父亲的形象日渐一日的在我的心中高大起来。

不知是我始终如一的善待弟弟妹妹还是我从来不与父母顶撞，还是我婚后仍然顾那个穷娘家，还是他那个穷书生姑爷对老人们孝顺有加，还是时间老人帮助父亲抹平了他自己误认为的创伤，还是父亲已经老了，再也发不出凌锐的威风。总之父亲对我的态度慢慢的变了，变得那么和蔼可亲，变得让我受宠若惊。

母亲与儿媳不和，整天吵闹不停。我为了让家里平静一些，把

母亲接到我家来住，可住得时间长了，我又惦记父亲的洗洗涮涮的

问题，就想让母亲回去。可每当我看到母亲流着伤心的泪水时，话

到嘴边又咽了下去，不想再伤母亲的心。解决问题的唯一的办法就

是只有让父亲也来我这里，当我和丈夫商量了此事，丈夫也欣然同

意。我立即写信让父亲来我家，并且告诉他我已经为他找了一分打

更的工作，希望他按时报到。过了几天，父亲到当地的邮局打来电

话，我拿着听筒分明听到了父亲的哭声。父亲说：“润清，平时我对

你和光陆都不太好，我不能去”。我说：“爸，谁都明白‘棍头出孝

子’的道理，哪有父母不打骂自己的孩子的？打是亲骂是爱，不打

不骂是祸害，这么多年来我都不在乎，爸，你还记着它干啥？只要

你认我是你的女儿，我这辈子就好好的孝敬你。”我知道父亲这一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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子最疼的是儿子，他离不开儿子，即而决定不来延吉。但在电话里说：

 “以后我抽空去一趟。”果然，过了些日子，父亲来了，而且给我背

来了一面袋子苞米馇子 ，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背了近百十斤的粮食

该有多累！但是父亲把它背到了我家。这让我和丈夫都感动的不得

了，心里一次一次的掠过：父亲变了，真的变了。

1997 年，父亲因操劳过度患了心脏病。弟弟将父亲送到我这儿

来看病，我全力以赴的给父亲治病。找最好的专家给父亲治疗，我

每天按时给父亲服药，到医院打针。又怕父亲一人在家寂寞，便把

母亲也接到我家。经过半年多的专心治疗，父亲的病一天天的好了。

有一天，母亲和父亲开玩笑说：“润清不是你的姑娘，你住这干啥？”

这时，父亲笑得两眼眯成一条线，一句一板的说：“你说不是不好使，

谁也认不去，不信，化验血型呀。”老爸如今也相信科学啦。

我得了癌症以后，一直没有告诉我的父母，一如既往地为父亲

寄药、寄钱，因为我怕已经上了年纪的父母心里承受不了这么大的

打击，再说父亲的心脏病刚刚治好，如果为我着急上火犯了病岂不

是前功尽弃？直到我病后的四个多月时，年仅43 岁的弟弟得了脑出

血，我才不得已拖着个病身子来到了父母的家。当父母看我原本一

头乌黑的头发没有了，站在他们面前的女儿几乎与尼姑不差分毫时

竟然惊呆了。当我告诉事情的原委时，母亲的泪水早已湿透了衣襟，

再看父亲，老泪也止不住夺眶而出。几天来，父亲总是默默的无声

的看着我，两眼红红的闪动着泪花。透过父亲那慈爱的双眼，我深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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深的体会到了老爸的心在痛，而且疼痛难当。父亲把对女儿的疼和

爱深深的藏在了心底。而父亲对我唯一祝福和安慰的话就是：“我这

辈子算是做了好事啦，我的姑娘儿子得了要命的病都救过来了，这

就是我老王头子行善积德了，让我的孩子太太平平的比什么都好。”

这句发自父亲内心的话，老爸也不知叨念了多少遍。

为了不让父亲的泪再流，为了不让父亲的心再痛，为了使老爸

好好地安度晚年，我要好好的活下去，用我的健康给父亲送去安慰

和快乐。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

1999 年7 月